
编者按
“设计高尔夫球场,其实就像设计一座城市。”博·威林说,“两者的目标是一样的——让人们感到更放松、更快乐,也更有人情味。”
这个提法颇为新鲜,但听完这位有着30年球场设计、城市规划资历的知名设计师的阐述,你不得不相信,高尔夫球场设计正在发生的变化,不仅仅是18洞以内的事。
那么,建造一座高尔夫球场,和打造一个让人喜欢的地方,到底有哪些相通之处?
本文内容经《煎蛋高尔夫》独家授权,由《高尔夫漫谈》翻译整理。全文总计约8600字,阅读时间预计18分钟。
栏目名称
《高尔夫球场设计》播客
主持
加瑞特·莫里森 (Garrett Morrison)
嘉宾简介
博·威林(Beau Welling)

著名球场设计师,与老虎伍兹合作设计了布鲁杰克国家高尔夫俱乐部(Bluejack National Golf Club),还设计了PGA 弗里斯科西场(PGA Frico West West Course),并且是天津27人俱乐部的设计师。
此外,他对城市规划和公共空间有着战略性思考,并投身实践之中,在城镇土地利用和度假区开发规划方面取得成功,并且产生广泛影响。
翻译:徐江
编辑:苏丹 张旭
从球场设计师到土地城市规划师
以下问答:
G=Garrett Morrison
B=Beau Welling
G:博,你最开始的工作是哪一方面, 高尔夫球场设计,还是景观设计、土地规划、城市规划?
B:肯定是高尔夫球场设计。
我自小就是个高尔夫球手,今年刚过完 55 岁生日,我从两岁就开始打球,这项让人又爱又恨的运动,我从事53年了。
小时候,我很幸运,能到处旅行,既因为打球,也因为家人都爱旅行。那时我们就常去欧洲,那里的公共空间和生活氛围让我觉得很有趣。
不过,说到底,高尔夫运动本身一直是我的最爱。家里有朋友是奥古斯塔国家俱乐部(Augusta National Golf Club)的会员,还有朋友是柏树岬(Cypress Point Club)的会员,这两个地方对我影响非常大。对我来说,它们就像是高尔夫的殿堂。
当时我得知这两个神圣的地方竟然出自同一个设计师——真让我震惊。那是我第一次听说“高尔夫球场设计”这个概念,我才知道,原来是阿利斯特·麦肯兹(Alister MacKenzie)设计了它们,于是我立刻找到他所有的书来读。当然,那时候我并不是想成为高尔夫球场设计师,只是一个对这些事情充满好奇、略显“书呆子”的孩子罢了。但从那以后,我就越来越着迷于这些。
后来我在布朗大学(Brown University)打 NCAA 校队。布朗是一所挺特别的学校——没有固定的课程体系,连是否需要老师打分都可以选“要或不要”。那时候我还在犹豫:到底学习科学类的东西,还是艺术类的东西?可以说,我当时的思路就是这么混乱(笑)。
有一天早上,我突然灵光一闪:“等等,高尔夫球场设计不正好结合了工程和技术的一面,又有艺术和创意的一面吗?”
于是,我在布朗大学学习物理专业,而街对面就是著名的罗德岛设计学院(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他们有景观建筑(Landscape Architecture)专业。于是我就开始去那边旁听和选课。
那时,汤姆·法齐奥(Tom Fazio)正在我家乡——南卡罗来纳州格林维尔(Greenville)修建一个球场。我就开始不断去烦他,问他:“怎么才能成为一名高尔夫球场设计师?”巧的是,我父亲正好是那个球场的开发商之一,所以,法齐奥算是“迫不得已”地接听他客户儿子的电话(笑)。最后,他允许我在大学暑假期间去他公司实习,那之后的几乎每个夏天,我都在那里工作。毕业后,我去了投资银行工作,几年后,正式加入法齐奥的团队,全职从事高尔夫球场设计。2007年,我创立了自己的设计公司,践行自己的设计理念。
就这样,高尔夫设计成了我进入整个设计世界的起点。
这一路上,我也越来越懂得欣赏“公共空间”的价值。在正式去法齐奥公司工作之前,我还曾两次在欧洲生活,那些经历让我更深刻地体会到人和空间之间的关系。

博的作品之一是格林维尔市中心的一条街区
(图/Beau Welling Design)
我一开始进入高尔夫设计,是出于对这项运动的热爱,果岭、发球台和沙坑这些挑战性的部分吸引了我。但在法齐奥团队工作的过程中,我慢慢意识到——高尔夫远不只是设计球洞那么简单。我开始注意到:高尔夫其实是一种让人彼此联系起来的媒介。它不仅仅是一项运动,更是一种社交,是连接社区的纽带。因此,我们慢慢地开始关注“城市思维”和“整体规划”。
我开始用“地方感(sense of place)”的角度去看高尔夫,即高尔夫球场是一个地方,有着独特的氛围和身份感。我发现,最成功的球场,往往是那些能让人们在球场内外都产生连接的地方。打完球后,人们能在会所、露台或周边空间聊天、聚会、交流——这种“人和人之间的连接”让我着迷。
于是我开始认真思考:高尔夫周围的空间——那18洞之外的世界——能不能更好地促进这种连接?这也让我逐渐走向了“更广义的规划设计”,不只限于球场本身。
后来,有位朋友提醒我说:“你想倡导的那种‘让人放下手机、重新面对面交流’的理念,其实并不一定非要靠一座高尔夫球场来实现。”这位朋友是一位大型商业地产开发商,他邀请我参与一个与高尔夫无关的城市项目。也正是从那开始,我们的设计团队第一次真正跨入了“非高尔夫”的领域——比如城市公共空间、综合社区等设计规划项目。
不过,高尔夫仍然是我们的起点、我们的核心,也是我最热爱的东西。
正如我的同事总结的那样:“我们只是把原本在高尔夫中培养的那套设计思维,运用到更大、更全面的领域中去了。”
城市规划和球场设计的相似处
G:你刚才提到,小时候旅行时,在欧洲看到的一些公共空间激发了你的想象力,让你开始思考“空间”和“地方”是如何促进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与连接的。能不能举几个令你印象深刻的欧洲的地方?
B:我想,那些让我印象深刻的地方,既可能是意大利的大广场(plazas 或 piazzas),也可能是瑞士小镇的中心广场。其实在欧洲各地,你都能看到这种“人们自然聚集的空间”。
我14岁时可能还没有真正意识到,但后来慢慢明白:空间是会“呼吸”的,是有弹性的。早上这里可能是一个花市,中午又变成露天美食区,到了晚上,还可能举办节庆或音乐会。同一个地方,会在一天中不断变化,但始终是城市生活的中心——是城市的“心跳”。
我在罗德岛设计学院(RISD)学习的景观建筑,也让我从学术角度去理解这些现象。如果说,在高尔夫球场设计上我深受阿利斯特·麦肯兹(Alister MacKenzie)的影响,那么在“空间与城市规划”方面,我的灵感主要来自弗雷德里克·奥姆斯特德(Frederick Law Olmsted,纽约中央公园的设计师之一)和丹麦的城市学家扬·盖尔(Jan Gehl,主导根本哈根、伦敦、纽约等城市的公共空间设计项目)。
奥姆斯特德认为,公园是让不同阶层的人都能相遇、交流、并重新与自然建立联系的地方。它不只是一个“公园”,更是让人们从城市喧嚣中获得喘息的心灵栖息地。
扬·盖尔则强调:“生活发生在建筑之间,而不是建筑之中。”这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因为它点出了“人”才是空间的核心。
把这些思想放回到高尔夫上,我们也延续了麦肯兹的理念:“最伟大的高尔夫球场,是能带给最多人快乐的球场。”这其实与奥姆斯特德的“公共共享”思想非常相似。高尔夫球场也应该是属于每一个人的空间,一种促进幸福、健康和交流的媒介。
麦肯兹还有一句我很喜欢的话:
“高尔夫和其他游戏的真正目的,是增进人类的福祉、健康与快乐。”
所以当我回头看我们公司的工作——无论是设计高尔夫球场,还是那些城市项目或公共空间设计,表面上看似完全不同,但背后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如何通过“空间”和“地方感”来促进人与人之间的连接。说得直白一点,不论我们在做球场还是做城市广场,本质上都是在创造一种“聚会的理由”。
在高尔夫中,人们因为打球而相聚;在城市中,人们因为空间而相遇。这种相遇,比记分卡上的数字或每天的工作更有意义。它让人停下来、互动、感受“生活正在发生”。
最后,有趣的是——我其实并不是注册的景观建筑师。但你知道吗?奥姆斯特德和扬·盖尔也都不是。他们都是靠观察和生活经验去理解空间的。我也是一样,更多是从人生经历与观察出发,而不是单纯依靠专业学术的训练。
空间(space)变为地方(place),非常重要。
我认为,当一个空间变成了人们可以聚集、交流、产生情感联系的地方,这时它就从“空间”变成了“地方”。
我家里其实有很多人都是财务会计(笑),我们家的晚餐话题常常是“有形资产”和“无形资产”这些财会名词。而我一直对那些“无形的价值”很感兴趣,比如品牌、创意或人们的情感。
在我看来,“space(空间)”是物理的,是能看见、能触摸到的结构;而“place(地方)”则带着一种无形的、情感上的东西。你会在那一刻感觉到:“这地方不一样。”虽然“placemaking(地方营造)”这个词现在被滥用了,但它之所以流行,正是因为它确实代表着一种真实的价值。当一个空间(space)让人有归属感、有温度、有互动,它就成了“地方”(place)。
你走进一个真正出色的“地方”,会立刻感受到它的魅力。这种感觉可能来自它的比例和形状,也可能来自人们在那里的活动,最重要的,是我们作为人类,在那样的地方会自然地感到舒服、想留下来。
有时候别人会问我:“那你们在做那些非高尔夫类的规划时,到底做些什么?”如果有人找我们设计一个充满停车场的商业街区,我们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如果有人说:“我想建一个小广场,让人们能坐下来聊天、喝咖啡。”那我们就会特别兴奋,因为那正是我们喜欢做的事:创造让人们慢下来、互动、相遇的空间。
这些项目可能很大,也可能很小。有时是整片城市规划,有时甚至只是帮别人设计一个后院,加上几个火炉,围炉而坐的地方。但无论大小,核心都是一样的:让人们聚在一起,产生联系。
高尔夫 人与人的连接
回到高尔夫,我后来意识到,我和父亲一半的美好回忆,都发生在球场上。我许多最重要的朋友,要么是从小一起打球的,要么是后来一起打球结识的。高尔夫让我认识人、理解人,也让我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情谊。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强烈的体验。
有时候,我们会谈论果岭、沙坑、策略这些专业话题,因为我们的确很热爱,但我们更相信:高尔夫的意义远不止于比赛,它能让世界变得更有人情味。
我甚至真心认为:“如果这个世界上多一些打高尔夫的人,世界可能会变得更美好。”因为高尔夫这项运动,建立在诚信、荣誉和人与人之间的友谊与联系之上,而能参与到这种精神的传播,让更多人体验到这种连接,这正是我们最热爱的事情。
经历过新冠疫情后,我们都体会到——被关在家里、远离他人,其实一点也不有趣。人类天生就是群居的,需要和别人相处。科技固然伟大,它让我们可以像现在这样交流(远程视频访谈),但同时也造成一种矛盾:我们看似更“连结”了,却又变得更加孤独。现在有很多学者和专家都在研究这个问题,美国的“孤独指数”几乎是一路飙升。
高尔夫,恰恰是这个趋势的反面力量。它能让人放下屏幕、走出家门、和别人面对面相处。我自己非常推崇步行打球。倒不是为了锻炼身体,而是因为走着打球,人就会聊天。可如果你开球车,反而容易拿起手机、各干各的。所以对我们来说,这种“走在一起、聊在一起”的感觉,贯穿了我们所有的设计理念。
我们不仅仅设计果岭、发球台和沙坑,我们想的是,怎样让每一个人,不论球技高低,都能享受高尔夫的乐趣。当然,每个设计师都会这么说,但要真正做到,完全是另一回事。
很多设计虽然说“人人适合”,但到处都是沙坑。高手打沙坑球没问题,但普通球手就痛苦了。我们更关心的是“可打性(playability)”,也就是让不同水平的球手各自玩得开心、玩得下去。不仅如此,我们希望不同水平的人还能一起打球,共享同一份乐趣。
大概二十年前,我突然领悟到这一点。那时我参与了一个叫鼠尾草山谷(Sage Valley)的球场项目,就在奥古斯塔国家高尔夫俱乐部对岸。那是个很开放、很包容的球场,到处是松树、草地和松针,就算打偏了,也能轻松找到球继续打。不是说它简单,是“容错度”很高。
我有个朋友球打得一般,差点(handicap)26左右,但因为工作需要,他很喜欢带客户去 Sage Valley,起初我以为他是看中那里的豪华服务、住宿和美食,后来我才发现真正的原因是:在那样的球场里,他不会觉得自己拖了别人的后腿。他不用让客户帮他找球,也不会拖慢节奏。即使成绩一般,他依然能和他们一起玩、一起聊天。原来,他看重的不是球场的名气或牛排红酒,而是那种“能自在地与别人相处”的感觉。
这让我很受触动。这正是我们设计球场最想创造的体验:“让每个人都能在同一个地方,一起享受高尔夫”。
正如我的同事所说:“我们不想因为差点(handicap)不同,就让朋友、家人分开打球。我们希望不论水平高低,都能一起走上球场,一起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如何让高尔夫融入到城市中
G:高尔夫球场占地面积大,而且通常建在远离城市中心的郊区,必须开车才能到达。在一个强调步行、社交、社区联系的新型城市开发项目里,高尔夫球场真的有可能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吗?
B:高尔夫开发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涉及到成本、政策等多方面因素。我们参与的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就是PGA弗瑞斯科(PGA Frisco)项目。在这个项目里,我们负责设计西场和所有的练习设施,东场是由吉尔·汉斯(Gil Hanse)负责,我们还共同参与了一个短球场(Short Course)。此外,我们团队也是整个区域规划的主导方。
在这个项目中,除了高尔夫球场,还包括一个 500 间客房的Omni酒店、PGA总部、一系列与高尔夫相关的商铺和娱乐设施,以及PGA德州北部分部的总部。整个用地面积大约660英亩,但其中真正适合建造建筑的土地只有60到70英亩,其余大部分都是在洪泛区(floodplain)。

PGA弗瑞斯科西场(图/徐江)
这些不适合建楼的区域,就成了高尔夫球场的理想位置,围绕着球场发展的,还有酒店、零售商街、会所、PGA总部等,这些设施通过步行通道彼此连接在一起。因此,当人们来到PGA弗瑞斯科时,会觉得这里的氛围很热闹、很有活力——而这种“混乱感”其实是刻意设计的,这就是城市空间与高尔夫空间的融合。
总结下来,PGA弗瑞斯科最有趣的是:在这里,不同类型的人群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 PGA德州北部分部的设施里,人们可以学习打高尔夫;
· 东场每年会举办大型赛事,比如今年举办的大满贯赛事KPMG女子PGA锦标赛;
· 许多游客来体验这两座冠军级别的球场;
· 本地居民,只是来这里休闲、聚会,因为这里环境很酷、很有生活气息。
值得一提的是,中心区域有两英亩的公共推杆果岭,是免费的;它周围的餐饮、商店和娱乐区,成为整个空间的核心广场。这让这里更像一个公共城市空间,而不仅仅是一个球场社区。球场本身则位于低洼地带(洪泛区),与城市空间层次分明地共存。
当然,PGA弗瑞斯科是一个相对特殊的地方,但类似的趋势也出现在我们其他的私有俱乐部和新开发项目中。
以前,住宅开发往往追求“临球场景观”或“开阔视野”;现在,市场更看重的是围绕会所核心区的高密度住宅布局,因为这能带来“可步行的生活体验”。
具体来说,过去的做法往往是:把住宅一栋栋“排”在球道两侧,让每户都“面朝球场”。但那样一来,社区被拉得很长、很分散,既不方便步行,也缺乏中心感。如今的新思路是:把住宅、商铺、餐饮等功能集中在一个核心区(core)里,让它成为一个“生活中心”,从那里步行就能到达球场的起点(第一洞发球台)。然后让球场从核心区向外延伸——穿越自然地形、绕过溪谷或林地,而不必在每条球道旁都开发房屋。这样一来,形成的效果极佳——
· 居住区更紧凑、更方便步行;
· 会所、餐饮、酒店等功能都集中,形成“社区核心”;
· 球场本身则保持开放、自然、不被建筑切割。
我们在做新的住宅或度假项目时,也都会强调这种理念:客人或会员来到这里后,车子只在抵达和离开时使用,其余时间都可以步行或乘坐高尔夫球车。这样做不仅方便,也更“有人情味”。当你从度假小屋步行去会所时,总能在路上遇到熟人、打个招呼,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从车里直接钻进建筑。
这种理念已经渗透到我们很多项目中。现在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趋势是高尔夫的再开发(redevelopment):把现有的老球场、甚至是废弃地重新规划,让它们变成更贴近城市、更具多功能的空间。同时,在新的“绿地项目”(即从零开始开发的项目)中,各种用地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住宅、娱乐、酒店、会所、高尔夫之间的融合越来越自然。
再回顾美国城市发展的历程和郊区化的兴起,规划中的分区(zoning)制度产生了很多后果,分区就是把“居住区、工作区、商业区彼此分离”的过程。某种意义上,政府原本希望通过“大面积分区”来保护土地,但结果往往适得其反:土地被越分越散,基础设施也不得不铺得越来越远。
如今我们看到的趋势,是一种“重返城市化”(return to urbanism)的浪潮。有时候表现为“新城市主义”(new urbanism),核心理念是把开发集中在某些区域内,让这些“集群”更高密度地发展,同时以此换取更多的开放空间。
在这种规划里,有的地方把高尔夫球场算作“开放空间”,有的地方则不算。如果被认定为“开放空间”,那就更容易推动这种开发模式——也就是那种城市与自然相结合的形态。
从高尔夫的角度看,我们当然喜欢这种模式。这其实正回到了高尔夫的起源:它本来就是城市的一部分。以圣安德鲁斯老球场为例,你从城里出发,打到海边,再回到城市,这就是最经典的结构。

老球场就是城市的一部分(图/徐江)
这种“城市与球场融为一体”的关系非常有意思。但现实中,我们有时受限于分区法规,或者客户并不想这么做。
球场 从“空间”变为“地方”
G:说到球场本身,你是怎样让一个高尔夫球场不仅仅是“空荡荡的一片空间(space)”,而真正成为一个“有生命、有氛围的地方(place)”的?
B:我觉得,要让一个高尔夫球场成为“有生命有氛围的地方(place)”,首先要从打球本身的体验开始。球场必须是有趣的、令人愉快的、有戏剧性的,让人觉得“这是一片特别的地方”。球洞设计、球场维护、地形利用——这些都是基础。
更重要的是:在球场“内部与周围”发生的体验——人们怎么走、怎么停、怎么互动。我们常提到的“组团(cluster)”概念:一个区域可以有很多功能,但它必须自然、流畅地衔接,让人感觉舒服,愿意停留。我们也非常重视一种理念:让球场的路线设计能“循环、重叠”,创造人与人自然相遇的机会。
举个例子,在 PGA弗瑞斯科,球场的起点(1号洞)离核心区比较近,但终点(18号洞)则比较远。不过,球场在设计时,会三次经过同一个中央观景点(overlook),这完全是刻意安排的。我们希望制造一种场景:假设你在一趟朋友高尔夫之旅中,前一晚在酒店或餐厅遇见了某个球友,第二天到练习场又碰上,结果在球场上居然又在不同洞区三次遇到他,而那些观景点本身就被设计成一个社交空间,有火炉(fire pits)、座位区等,方便人们在打球中途停留、聊天、休息。这种“偶遇感”其实让球场更有人情味。
现在,我们越来越多地看到一些新的趋势。比如,在练习场、短洞球场(short course)或短杆区(short game area)周围,增设户外餐饮区(food & beverage)、或者休息亭(comfort station)等空间,这些设计不仅让球场更有活力,更关键的是——它们让人慢下来,停下来,交流起来。在我看来,这就是“让空间变成地方”的核心。
一个好的球场,除了球打得精彩,还应该有这些“漩涡”(eddies)——也就是让人可以暂停、坐下来、喝杯饮料、聊聊天的地方。这些互动的空间,会让球场充满“人情味”,而不只是运动场地。

California Golf Club at San Francisco
(图/靖格格)
当然,每一块土地都是独特的,每一个客户、每一个项目也都不一样。我从业快30年了,原以为球场会有某种“通用模板”,结果发现,根本没有。每个地方都不同,这是因为——
· 土地的特点不同;
· 业主的想法不同;
· 世界也一直在变化;
比如,现在,我们常被问到要不要在传统18洞外加一个短洞球场。有些人会问:“短洞球场会不会只是一时流行?”我也无法预言未来,但如果你回头看,当年练习场刚兴起时,人们也觉得那只是短暂潮流。
如今,当有人说想建一个18洞球场时,他们真正的意思往往是:“我要一个18洞球场 + 练习场 + 大型短杆区 + 短洞球场 + 各种户外休闲空间。”
这就是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
我认为这些设施(短洞球场、练习区、大型推杆果岭等)确实是让高尔夫球场变得更有“地方感”、更有吸引力的关键。从更宏观的层面看,这也符合现代人的生活方式。
短洞球场的妙处在于:它减少了那些对普通球手来说太难的击球,让不同水平的玩家差距变小,体验更接近。这意味着:无论是你和我、你和孩子、还是你和父亲,都能在这样的环境里一起玩得开心,这就是“连接”的力量。
这些“新型空间”远不止果岭、发球台和沙坑,它们本身就是让高尔夫更有生活气息、这是让球场变成‘地方’的关键。
这些新形式的高尔夫体验并不是要取代传统18洞,而是在它的基础上进行补充和延展。在我看来,一个高尔夫目的地仍然需要一座优秀的18洞球场,但现在人们的期待变了——他们希望在同一个地方,还能体验到不同形式的高尔夫。
而且,人们对“地方”的价值观也在改变。有个数据可以说明:自疫情以来,美国所有高尔夫轮次中,71% 是由50岁以下的人打的。就是说,现在打高尔夫的主力人群更年轻,他们的期望也完全不同——更随性、更灵活、更符合现代生活节奏。
我们在休斯敦附近与老虎伍兹合作的球场布鲁杰克(Bluejack National)就是个实例。如果我带一个年长、传统的球手去那里,他们常会觉得“不太舒服”,因为太花哨、太不像传统球场。但如果带年轻人去,他们会兴奋地说:“这简直是成年人的迪士尼乐园!”

布鲁杰克球场的设计充满包容性(图/徐江)
美国高尔夫基金会(National Golf Foundation)现在就把高尔夫分为两类:
1.on-course golf
球场内的传统高尔夫
2.off-course golf
场外娱乐型高尔夫,比如Topgolf等
这两种体验的界限正在慢慢模糊、融合,未来可能会有一个全新的词来统称它们。这并不是说传统18洞的需求会消失,而是说,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生阶段,人们可能想要不同版本的高尔夫。
世界在变,而高尔夫以前被固定在一个很窄的框架里。可能“被困住”这个词太重了,但确实是那种感觉。现在,这个框架正在被打破,而我觉得这正是高尔夫历史上最令人兴奋的时刻之一。各种创新正在出现,比如TGL(科技型虚拟高尔夫联赛),以及各种屏幕互动、模拟器打球体验。我们团队其实已经在研究:如何把虚拟体验的优势,与真实场所的“人际连接”与“地方感”结合起来。
尊重传统 拥抱充满变化的未来
我非常尊重高尔夫的传统——它是“皇家与古老的运动(the Royal & Ancient game)”,但我同样是一个面向未来的人。我相信一句话:
“要么改变,要么被改变”(Change or be changed),这句话来自国际奥委会主席托马斯·巴赫(Thomas Bach)。我觉得对高尔夫也是一样的,人类在不断变化,高尔夫和高尔夫空间也必须一起进化。
我相信,高尔夫未来的“赛道”(runway)还很长,它会继续不断演变、突破。而这种变化,正是最让人激动的地方。
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转变的时期——打球的人变了,思维方式也在变。对我来说,这种变化不是威胁,而是机遇。老实说,在我从事高尔夫设计的30年里,现在是我觉得最令人兴奋的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