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听世界级设计师漫谈中国球场

从左至右依次是徐江、张旭、布鲁斯、蒋雪梅

(图/亚龙湾球会)

还有四天就是中国的蛇年春节,布鲁斯·查尔顿(Bruce Charlton)抵达此次中国行的最后一站——三亚,时隔14年,他再次回到他在中国的早期作品之一——亚龙湾高尔夫球会。

布鲁斯与亚龙湾球会管理层合影留念

(图/亚龙湾高尔夫球会)

布鲁斯在中国留下过很多回忆。

他是公司的元老之一,1981年,在取得亚利桑那大学景观设计专业的学位后不久,就加入了小罗伯特·琼斯设计公司。与他同年入职的年轻人,还有如今已大名鼎鼎、打造了金士班高尔夫林克斯(Kingsbarns Golf Links)和韩国南海角(South Cape Owners Club)等知名球场的设计师凯尔·菲利普斯(Kyle Phillips)。九十年代中后期,凯尔离开公司时,布鲁斯已随小琼斯频繁往返于中国,因为他们在这里的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受邀前往福州设计球场时,心里一直在问:“这么偏僻,谁会来这里打球呢?”而今,布鲁斯回访的三家球会,就有两家风风火火地举办青少年赛,中国高尔夫的蓬勃发展,以及这么多青少年的热爱,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90年代末,布鲁斯就参与到亚龙湾的设计建造中

(图/高尔夫印记)

过往四十年,中国的绝大多数高尔夫球场,由海外人士设计,尽管参与的深浅程度不同,效果也参差不齐,但像小罗伯特·琼斯这样的顶尖设计公司,堪称见证过中国球场发展的黄金年代。

1979年,时任美国总统卡特把小罗伯特·琼斯引荐给邓小平,缔结一段友好情缘。十年后,琼斯的团队正式入驻上海,设计建造建国以来上海地区的第一座高尔夫球场——上海国际高尔夫乡村俱乐部,此后,作品不断。1997年,福州海峡奥林匹克高尔夫球场开业;1998年,春城湖畔度假村开业,湖景球场尤其亮眼;1999年,东莞海逸高尔夫俱乐部开业;2000年,亚龙湾高尔夫球会隆重亮相;2003年,昆明阳光高尔夫球会开业;2005年,上海颖奕安亭高尔夫俱乐部正式开业……

已经开业25年的亚龙湾高尔夫球场(图/高尔夫印记)

中国球场与海外设计师的合作虽多,但后续联络相对甚少,这背后的原因颇为复杂,可能是球场业主方的轻视,也可能是疫情这样令人无奈的原因。若不是那场大疫,布鲁斯的中国之行,至少会提早五六年。

布鲁斯,不止是一位踏踏实实在名家背后工作40多年的合作伙伴,更是一位对美国球场设计界了如指掌的观察者。2008年至2009年,他还曾担任美国高尔夫球场设计师协会主席。尽管小琼斯先生已经年迈,但其公司的新作品依然不断在亚洲、欧洲和非洲等地涌现,且不拘一格。那么,这四十多年里,布鲁斯所亲历和观察到的球场设计,到底发生了哪些变化? 

如果拉一个时间轴,选出小罗伯特·琼斯公司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第一批,刚好出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但在讲述那个辉煌年代前,我们不得不先提及琼斯家族。

用一门三杰形容琼斯家族再贴切不过。父亲老罗伯特·琼斯(Robert Trent Jones Sr.),在二十世纪中期堪称美国如日中天的球场设计师。五十年代初,受鲍比·琼斯的邀请改造奥古斯塔球场后九洞,1957年改造议会乡村俱乐部蓝场(Congressional Country Club Blue Course),六十年代,在圆石滩打造出潜望山(Spyglass Hill)……有美国媒体曾这样评价老琼斯:几乎帮助一代美国人定义了高尔夫。事实上,从六十年代后期开始,父亲的球场设计工作已经开始由两个年轻的儿子逐步代劳,他们是长子小罗伯特·琼斯和次子里斯·琼斯(Rees Jones)。

也许是才华造就分歧,儿子们掌握的知识越多,与父亲的分歧就越大,七十年代,两个儿子相继成立公司,自立门户,到了八十年代,早已独立承接项目。里斯·琼斯在德州以及美国东海岸等地闯下一片天地,并且改造了很多大赛球场,被称为公开赛医生(The Open Doctor),而小罗伯特·琼斯则热衷于美国西岸和美国之外的全球范围球场设计项目。据不完全统计,琼斯家族父子三人在全球超过50个国家设计的球场总数超过800个。老琼斯曾打趣道:“太阳从未在琼斯的球场落下过(The sun never sets on a Robert Trent Jones golf course)。这其实反映了该家族的作品辐射范围之广, 不可否认的是,这个职业设计师家庭对高尔夫在全球的发展与推动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那时的球场设计界,职业设计师并不算多,球员型设计师开始凭借极高的知名度崭露头角,杰克·尼克劳斯、阿诺·帕尔默等,层出不穷。但小琼斯依然凭借其职业水准炙手可热,八十年代,他的两大代表作相继诞生,均在闻名遐迩的圆石滩,一个是西班牙湾(The Links at Spanish Bay),另一个则是仅相距几英里的罂粟山(Poppy Hills Golf Course)。

西班牙湾在汤姆·沃森(Tom Watson)和前美国高协主席桑迪·泰特姆(Sandy Tatum)的合作下,呈现出林克斯的迷人风貌。相比之下,罂粟山则具有那个时代明显的美式花园球场特征,北加州高尔夫协会(NCGA)在报道中曾这样形容:“球道迂回在丛林中”,“没有什么比罂粟山的果岭更能诠释那个时代的主旋律了,它们又大又狂野,起伏剧烈,就像一场震耳欲聋的音乐会上喧闹的旋律。”

时隔三十年,小罗伯特·琼斯和布鲁斯受邀对罂粟山进行了改造。

首先,他们把那些高耸的果岭降低6-8英尺,把那些大而明显的起伏变得更加微妙,但仍然保留了许多坡度,只是不再那么生硬。小琼斯说:“八十年代,我们被要求在球场上做出那些戏剧化的、夸张的土丘造型,如今,我们试图把它们降低,并适度打开树林。”同时,他们引入大量的沙道(waste area),软化了狗腿洞的锋利拐角,不再生硬地制造难度,并移动一些果岭。布鲁斯的形容更加生动:“罂粟山的老果岭像摇滚乐的音量按钮调到了8或9,现在我们把它调低到了5或者6,”他说,“现在我们演奏的是更温和的曲调。”

改造后的罂粟山球场(图/poppyhillsgolf.ncga.org)

曾有人质疑球场设计界在上世纪后半叶走过弯路,意指设计师们都热衷于追求球场难度等,小琼斯在接受美国《高尔夫》杂志(GOLF Magazine)的专访中,为自己和家族这样“辩护”:“人们对所谓的黄金时代(指二十世纪初到二战前的美国球场设计年代)有一种浪漫主义的看法,这让我很困扰,就好像从那以后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出现了,”小琼斯说,“如果那是黄金时代,那么之后我们一定迎来了白金时代,因为我们有法齐奥、尼克劳斯、我弟弟和我父亲等设计师的响应,我也会把自己加到这个名单上。”

相比之下,布鲁斯对于八十年代更加直言不讳。几年前,他在接受北加州高尔夫协会(NCGA)的采访时称:“八十年代是高尔夫球场建筑的‘黑暗时期’,因为设计师们纷纷效仿皮特·戴伊(Pete Dye),打造出更适合拍照而非真正适合打球的球场。”正如布鲁斯所说,它们看起来很棒,但球一旦陷入深沙坑,根本救出不来。(注:很多障碍惩罚性过大,布鲁斯应该意指PGA West Pete Dye Stadium Course 16号洞旁20英尺深的沙坑。)

回看罂粟山的这次改造,布鲁斯坦言:“当年,我们强加意志到土地上”,“现在,我们要让球场随着土地流动”,“我们要倾听土地的声音”。换句话说,小琼斯和他的团队,已经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思路设计球场了。 

“设计师的认知也在变化。”谈及设计趋势和小罗伯特·琼斯设计公司风格的演变,布鲁斯对《高尔夫漫谈》说。

进入21世纪,属于小罗伯特·琼斯和布鲁斯的新时代的骄傲,当属2007年开业的钱伯斯湾(Chambers Bay)。

钱伯斯湾球场(图/chambersbaygolf.com)

这里是一片百年采砂场,开采的沙子用于西雅图的各种建设。当政府买下这片土地时,就已经决定为举办美国公开赛而努力了,小罗伯特·琼斯公司在五十多家竞标公司中拔得头筹。那是21世纪初,很多美国设计公司依然在全世界复制着美式园林球场,大量栽种树木和花丛,但是美国已经有了新风向,从钱伯斯湾向南600公里,班顿沙丘已然出现。没人知道小琼斯是从何时开始调整设计思路的,但是当苍茫的球道、古老的列车和素朴的会所组合在一起,甫一亮相,就令美国高尔夫界赞叹,并被惊人地快速确认为2015年美国公开赛举办地。钱伯斯湾也自此成为美国西北地区第一个举办美国公开赛的球场,美国顶级公众球场之一。

在许多场合,小琼斯和布鲁斯都曾表达过,他们如今的理念更注重“高尔夫是一个地面游戏”(The Ground Game)。他们觉得,21世纪的高尔夫,球手们总是追求更强、更远,而设计师就如同在防守。“球员们才不管球场设计在哪片土地上,他们总是试图进攻,我是个守门员,“小琼斯举例说”,“如果你在钱伯斯湾打球,多打30码,球可能弹跳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去。”

一度,他们和许多设计师一样,乐于在果岭周围埋伏众多又深、又险峻的沙坑,但是在最新的改造和设计中,他们正在修正这种做法。从钱伯斯湾,到罂粟山的改造,他们都注重“地面游戏”的核心理念。先是摒弃那种只能将球打向空中攻击果岭的设计,再将果岭周围的沙坑减少,留一个攻果岭的入口,以短草区代替沙坑,只要场地是坚硬、快速的。职业球员可能并不会高兴,毕竟他们擅长在4到6英尺深的沙坑里救球,如今却在短草区纠结选择哪种救球策略,高抛,切滚还是草原推?

“我们不为职业球员设计球场,因为他们一年只来一周。”布鲁斯对《高尔夫漫谈》说。这令那些追求锦标赛球场的投资商情何以堪?但它的确令人醍醐灌顶。可打性、趣味性,不仅仅是布鲁斯和他的团队在追求的,更是当下最新设计趋势强调的重中之重。

新时代的改造,水依然是头等大事。例如罂粟山的改造,增加了大片沙道,合计减少了25%的灌溉面积。

当谈到中国球场的控水问题,布鲁斯提到了草坪管理:“过度灌溉是全世界的通病,因为大家总是喜欢绿色的球道,有时,草坪总监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倾向于采取保守的养护方式,不犯错,不出事,因而不敢大力度控水。”

关于球场改造的细节,《高尔夫漫谈》问了很多问题,布鲁斯都一一耐心解答。我们有幸与布鲁斯一起重新审视亚龙湾,这座二十多年前他亲手打造的球场。看着他记录那些改变的轮廓,介绍那些沙坑背后当年种下的小树,你就会明白他的感慨:“球场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一直在变化,而设计师们的认知也在变化。”

耄耋之年的小琼斯已很少远行,布鲁斯和团队的其他成员依旧很忙。2018年,欧洲顶级高尔夫目的地爱尔兰的猪头球场(Hog’s Head)令人眼前一亮;2019年,越南的会安南岸(Hoiana Shores)亮相后成了亚洲的新星;目前中美洲的一个新项目Cotton Bay,可以通过变换开球顺序和球道果岭组合,把一个球场变为三个球场;2026年,埃及将有一个新作品面世……拥抱新趋势,使小罗伯特·琼斯设计公司的作品版图在继续扩大,且好作品不断涌现。 

布鲁斯(图左)与《高尔夫漫谈》分享球场上的变化

(图/亚龙湾高尔夫球会)

当设计师布鲁斯·查尔顿(Bruce Charlton)时隔14年重返中国,他如何看待中国球场上的一些变化?作为球场最初的设计师,他又有着怎样的体悟?

Q:全球改造热潮已经开始,请问你觉得一座球场最好的改造时机是什么时候?20年,还是30年?

A:喷灌升级的时候,那是改造的最好时机。喷灌管道的开挖,会让球场如同战壕一样四处开花,这个时候顺便对球场的果岭、沙坑等区域进行改造调整是最合适的时机。罂粟山高尔夫球场的改造,最初就是因喷灌系统寿命到了而起,同时管理层和会员提到了想要提升的各个区域,最终,设计师汇总意见,借此机会,让罂粟山高尔夫球场重新焕发了生机。

Q:在国外,球场和设计师是怎样的联系?

A:球场回访(Course Audit)非常有必要,当球场到了一定年头,设计师要回访,然后出具一个报告,提出一些改进和修正的建议。这就类似人们常做的体检,是一个必要的过程。

Q:请问此行看到的中国球场,都存在哪些问题?

A:首先,果岭缩小了,这几乎是全世界老球场的通病。第二,树木的管理,5-10年后,一些树的生长把当初的决策者拷问住了,因为这些树影响了击球策略和草坪生长。第三,沙坑需要减少,或者需要调整。第四,球道线会变形、走样,一部分已经与原设计理念不符。

Q:沙坑减少的好处是什么?

A:沙坑的适当减少,易于维护保养。例如,一个果岭前100码的沙坑,没有什么记忆度,也不发挥什么作用,那么就应该取消。

Q:你怎么看待球手对发球台的选择?

A:要打合适的发球台,比如我本人的差点是10.4,如果打6400码总长的发球台,会有更多的击球策略和乐趣。在亚龙湾,我应该打白梯,这样会更有趣,很多沙坑也能发挥障碍作用,会有更多的击球策略供我选择。

Q:发球台的改造有什么新趋势吗?

A:的确有一种新概念,叫做“带状发球台”(Belt Tee)。以前是一个一个的单独发球台,现在是前后连成一片、有点起伏的长发球台,像是一条丝带。这样的发球台,面积够大,方便剪草养护,尤其适用于三杆洞。

Q:你是学景观设计的,你觉得在设计球场景观时,选择不同灌木或植被(例如是画眉草还是蟛蜞菊)的依据是什么?

A:灌木的种植不能遮挡球道的起伏,应该贴地生长,顺便把球道的起伏显现出来。不光是球道起伏要露出来,果岭周边的起伏也露出来,当初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做出来的漂亮而有趣的起伏,结果被植被遮挡,会是多么可惜。

Q:你提到喜欢林克斯球场,为什么?

A:林克斯球场包含了丰富的变化,尤其是ground game。

Q:你最喜欢的古典设计师都有谁?

A:阿里斯特·麦肯兹(Alister Mackenzie,代表作:奥古斯塔国家高尔夫俱乐部Augusta National Golf Club), A.W.蒂林哈斯特(A.W.Tillinghast,代表作:翼脚高尔夫俱乐部Winged Foot Golf Club), 还有C.B.麦克唐纳德(C.B. Macdonald,代表作:美国国家高尔夫林克斯The National Golf Links of America )。

Q:什么是好球场?

A:好球场要让球手不停地思考。

参考资料:

1.<The Evolution of Robert Trent Jones Jr.>by Ron Kroichick on NCGA.org

2.<Robert Trent Jones Jr. is here to defend his body of work (and his family’s legacy) >by Josh Sens

3.www.rtj2.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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